《金瓶梅词话》的语言艺术之高,用语之丰富,可以说至今也没有哪部小说所能企及。小说中看似平常的话语,出于作者手笔,就变得鲜活靓丽、生动有趣、有滋有味。我们今天看两个小片段。
在第七回,薛嫂引西门庆家几个闲汉、守备府的一二十个军牢,来孟玉楼家抬嫁妆、床帐、箱笼。被死去的孟玉楼的丈夫杨宗锡的四舅拦住,说不能都抬走,这些财产多是姐姐挣下的,年幼的小外甥杨宗保也要长大成人,需用钱,也应当留有他一份。张四舅和孟玉楼就争执起来。
这时杨宗保的姑姑突然来到面前,见张四舅正在和孟玉楼争得面红耳赤。杨姑娘坐下开口:
“列位高邻在上!我是他的亲姑娘,又不隔从,莫不没我说去?死了的也是我侄儿,活着的也是我侄,十个指头咬着都疼。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,他就是有十万两银子,你只好看一眼罢了。他身边又无出,少女嫩妇的,你拦着不教他嫁人,留着他做什么?”
众街邻高声道:“姑娘见得有理!”
婆子道:
“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,也留下他的不成?他背地里又不曾私与我什么,说我护着他,也要公道。不瞒列位说,我这侄儿,平日有仁义,老身舍不得他,好温克性儿,不然老也不管着他!”
那张四在旁,把婆子瞅了一眼,说道:
“你好失心儿!凤凰无宝处不落。”
此这一句话,道着这婆子真病。须臾怒起,紫糨了面皮,扯定张四大骂道:
“张四,你休胡言乱语,我虽不能不才,是杨家正头香主。你这老油嘴,是杨家那膫子操的?”
张四道:
“我虽是异姓,两个外甥是姐姐养的。你这老咬虫,女生外向,行放火,又一头放水!”
姑娘道:
“贱没廉耻老狗骨头,他少女嫩妇的,留着他在屋里,有何算计?既不是图色欲,便起谋心,将钱肥己!”
张四道:
“我不是图钱,争奈是我姐姐养的。有差迟,多是我过不得日子,不是你这老杀才!搬着大,引着小,黄猫儿黑尾!”
姑娘道:
“张四你这老花根,老奴才!老粉嘴。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。到明日死了时,不使绳子、杠子。”
张四道:
“你这嚼舌头老淫妇,挣将钱来焦尾巴?怪不得恁无儿无女!”
姑娘急了,骂道:
“张四贼老苍根,老猪狗。我无儿无女,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,养和尚,操道士。你还在睡里梦里。”
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。
我们从杨姑娘与张四舅的这一段短短的对话和对骂中,就可以看到这两人个的气势、身份、性格、家境、贪欲、愚智、语言表达、生活状态等等情况,活灵活现地把这两人的形象展现在人们面前。可看出作者笔法之老道,用词语之精妙,真可谓斫轮老手。
《金瓶梅》的语言艺术,使用的方言词语,虽然异地人觉得不好理解,但一般在语境里,大概的意思还是懂的,只是一些特别的意思内含读不出来。
本对话中有:“行放火,又一头放水”、“凤凰无宝处不落”、“搬着大,引着小”、“黄猫儿黑尾”、到明日死了,不用绳子、杠子”、“焦尾巴”、“老苍根”等等。
这些方言词语,方言性都很强。这些方言词语的内涵都十分丰富,大大增强了语言的蕴含和感染力,如果读透,还真要懂得里面的方言俗语才行。这里解释一下这段话里的几个方言词语:
“行放火,又一头放水”,本意是一边放着火又一边去放水。喻义一边挑事,一边又去安排解决事。多形容人挑了事,还假惺惺地安排事当好人。
“黄猫儿黑尾”,一般理解为,形容人说话不算数,前后不一。实际上形容人心狠毒辣,才是这个词语的中心意思。因为按一般经验,动物有黄黑相间颜色的,有大毒。如蛇、赖蛤蟆、蜈蚣等等。如果发现猫有黄黑相间颜色的话,这个猫多是性子刚烈,比较厉害的那一种。
“搬着大,引着小”,这形容人贪心不足,不管大的小的,自己都想揽着。
“死了不用绳子,杠子”,喻指人死了不用人抬,也没有人愿意去抬,让狗拉鼠啃,烂化在家里。形容人太差劲没人缘,没人理会。
“焦尾巴”,喻绝后。
写人物对话,金小说可以说精彩绝伦,有时骂人不带脏字,没有一定的常识的人,有些意思还真读不出来。
在《金瓶梅词话》第五十二回。西门庆对伯爵说:
“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。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,送了一口鲜猪。今旋叫厨子来卸开,用椒料连猪头烧了。你休去了,如今请了谢子纯来,咱每打双陆同享了罢!”
于是打发琴童去请谢子纯。
六黄太尉侄女女婿王三官常与人伙同在院里,还梳笼了齐香儿,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,这六黄太尉的侄女去东京,给老公公过生日说了此事,老公公恼了,就把这伙人名字送到朱太尉,朱太就批行东平府转清河县衙拿人。
恰好这伙人都在李桂姐家。李桂姐先知道就躲了,王三官也跑了,把这伙人中的孙寡嘴、祝麻子、张小闲等一起拿了去。
西门庆任清河县副提刑,对捉拿这伙人一清二楚。实际上西门庆早把他的结拜兄弟孙寡嘴、祝麻子,找理由放了,但伯爵并不知情。
等谢希大人来了,伯爵说怎么才来。谢希大一肚子委屈。埋怨孙寡嘴老婆找他,认为是谢希大伙同她男人作得事。哭闹着问谢希大要人。
伯爵道:
“我刚才这里和哥不说新酒放在两下里,清自清,浑自浑,出不咱每。怎么说来,我说跟着王家小厮,到明日有一欠。今日如何撞这网里。怨畅不的人。”
西门庆道:
“王家那小厮,看甚大气概,几年儿了,脑子还未变全。养老婆?还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罢了。”
李桂姐跑到西门庆家,让西门庆去东京说人情放过她,不要再捉拿她。伯爵催促西门庆帮李桂姐说话,于是就派来保往东京去了。
李桂姐躲在西门庆家,伯爵与谢希大吃完面就听李桂姐弹唱,唱闭两个人打双陆。西门庆向桂姐使了个眼色就走了。等伯爵打了几盘双陆,还不见西门庆、李桂姐来,就去找他们,转弯抹角,到藏坞洞,听见西门庆与桂姐说话。伯爵猛得掀簾进来,大喝一声,说道:
“快取水来,泼泼两个攮心的!两个搂到一答里了。”
李桂姐道:
“怪攮刀子的,猛得进来唬了我一跳。”
伯爵道:
“快些儿了事,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数儿是的。怕有人看见,我就来了,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。”
这一情节片段中有骂人的话,如果没有一定的常识,还是看不出来的。
“出不得咱们”“出”应该是“杵”,意欺骗。
“脑子还未变全”,意谓幼稚,没见识。也是骂人本就是个残废。
“羞死鬼”,喻行偷奸、私情等羞说出口之事,而弄出的成形未成形而丢弃的死孩子。这儿是骂王三官,还不如他丢弃掉的不值得一提的那样的羞死鬼。
“快取水来,泼泼两个攮心的”,用水泼泼,是骂人的话,意思是打开这对狗男女。公狗母狗交合后,其间是很难分开的,任你打也打开。想把它们分开,只有一个办法,用凉水泼。狗狗淋了水,收缩,就可以慢慢地分开来。
说《金瓶梅》的语言“语句新奇,脍炙人口”,一点都不假。在整部小说中,处处可看出作者用语之匠心。读者可以在品读的过程中,细细地去体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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